南京的梅雨季节总是来得突然。沈梅站在博物馆二楼的窗户前，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，就像她此刻的心情——黏稠、潮湿、无法疏通。身后传来脚步声，她知道是周长河，她的丈夫，一个将生命奉献给明代丝绸研究的考古学家。

"那件旗袍修复好了。"周长河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，"下周就能在展馆正式展出。"

沈梅转过身，看见丈夫怀里抱着一个无酸纸包裹。即使隔着保护层，她也能想象那件明代旗袍的华美——石榴红色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，领口和袖口用金线勾勒出祥云纹样。三周前当它从陵墓中出土时，沈梅正在博物馆小剧场排练《牡丹亭》，周长河突然闯入，眼睛亮得反常。

"梅，你得看看这个。"他那时的声音里有一种沈梅多年未见的激动，"织物保存完好，甚至能看清每根丝线。"

沈梅跟随丈夫穿过长廊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古旧丝绸的霉味。在修复室的冷光灯下，那件旗袍像一具被时间抽干血肉的骨架，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轮廓。她禁不住伸手触碰，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——是四百年前一个女子留在布料上的体温。

"墓主是女性，"周长河戴上乳胶手套，小心翼翼地展开袍角，"墓志铭显示她死于万历三十五年，年仅二十八岁。棺内没有男性遗骸。"

沈梅注意到丈夫说这话时喉结滚动了一下。这是他们婚姻中的暗礁——任何与性有关的话题都会让周长河变成一尊石像。四年前开始的无性婚姻像一道裂缝，将两人分隔在各自的孤岛上。此刻修复室的寂静中，沈梅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杂音。

"下周六有个特别展览，"周长河突然说，"馆里希望你能穿复制品表演一段昆曲，就站在展柜旁边。"

沈梅怔怔地看着丈夫。自从母亲去世后，她就再没登台唱过《游园惊梦》。周长河知道这件事，就像她知道丈夫害怕封闭空间一样——他们婚姻半径内的所有禁忌，都被时间磨成了钝器。

"我可以试试。"沈梅听见自己说。或许是被那件旗袍上凝固的笑声蛊惑，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，能在死后仍让丝绸保持如此鲜活的弧度。

展览开幕那天，南京遭遇了罕见的抗旱天气。沈梅在化妆间穿那件复制品旗袍时，发现腰部比她实际尺寸宽了两寸。镜中的女人有着柳如是般的眉眼——她特意化了明代女子的妆容，用朱砂在额间点了花钿。当沈梅走向展厅时，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回响，像一尾锦鲤跃入长河。

围观者比她想象的要多。沈梅站在防弹玻璃展柜旁，真正的明代旗袍在冷光灯下泛着珍珠光泽。她清了清嗓子，唱起《皂罗袍》：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..."杜丽娘的幽怨突然有了现实的重量——沈梅想起上周发现的病例，周长河衣柜里藏着抗抑郁药物。

人群中有个穿男篮运动外套的男人格外显眼。他盯着沈梅的眼神让她想起陵墓出土的陶俑，表面釉色鲜艳，内里却空空如也。当沈梅唱到"良辰美景奈何天"时，男人突然挤到前排，手机镜头几乎贴到她脸上。

"小姐，这件旗袍是不是柳如是穿过的？"他的声音像钝刀划过瓷器，"听说她一晚上能接十个客人？"

沈梅的唱腔卡在喉咙里。她看见周长河从人群后方冲过来，考古学家平时苍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。但有人比丈夫更快——展馆保安扭住了男人的胳膊，后者还在叫嚣："搞个被害女性展览，不就是为了博眼球？"

回公寓的路上，周长河一直沉默。沈梅看着车窗外的梧桐树，它们的根系正像无数小臂在柏油路面下纠缠。她突然意识到，自己与丈夫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四十二天——从上次尝试心理咨询失败开始。

"今天谢谢你。"沈梅在电梯里说。周长河盯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，仿佛那是什么史前密码。当电梯门打开时，他忽然开口："那件旗袍...墓主不是柳如是。"

沈梅愣住了。她跟着丈夫走进客厅，看着他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扫描件。是墓志铭的拓片，上面清晰刻着"故明故文林郎周子仪妻沈氏之墓"。

"沈氏..."沈梅的指尖掠过那些凹陷的笔画，"她和我一样姓沈。"

周长河走到书架前，取下一本发黄的《六朝事迹编类》。翻到折角处时，有张照片滑落——是沈梅二十岁时在昆曲团的剧照，她穿着水红色戏服，身后横幅写着"抗旱赈灾义演"。

"你从来没问过我，"周长河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"为什么害怕...那种接触。"

沈梅看着丈夫骨节分明的手，那双手能修复最脆弱的丝绸，却在触碰妻子时会发抖。她突然明白了什么，就像明白秦淮河水为何永远浑浊——因为每一滴水都承载着太多故事。

"明代女性平均寿命三十五岁，"周长河继续说，"沈氏二十八岁去世，在当时算长寿。墓志说她'性聪慧，善刺绣，尤工音律'..."他的声音突然哽咽，"但没有子嗣记录。"

沈梅想起那件旗袍腰部的松量。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，在万历年间没有孩子，这意味着什么？她走到丈夫面前，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——那双手比她想象的还要冰凉。

"长河，"她轻声说，"我们凡人终究敌不过时间。"就像抗旱时的庄稼，越挣扎，根系反而越深。

周长河突然抱住她，力道大得几乎让沈梅肋骨发疼。在丝绸与古龙水交织的气息中，她听见丈夫说："下周...能陪我去趟墓园吗？母亲去世二十年了，我从来没..."

沈梅闭上眼睛。窗外，南京城的灯火正一盏盏亮起，像无数被重新点燃的长明灯。她想起那件明代旗袍上褪色的缠枝莲——四百年前，有个女子曾穿着它走过秦淮河的长桥；四百年后，两个被婚姻诅咒的凡人，终于在历史的褶皱里找到了彼此。

当沈梅回抱住丈夫时，她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自己肩头。不知是周长河的眼泪，还是梅雨季节终于来临的预兆。但此刻，在六朝古都的某个普通公寓里，两个孤独的灵魂正学着像抗旱植物一样，把根须悄悄伸向对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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