煤油灯的光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，像无数细小的触角在黑暗中摸索。林秀数着那些影子，已经不下三百次了。李明还没回来，集贸市场的喧嚣早已沉入山那边的谷底，只剩下屋后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，仿佛在问她一个永远也答不上来的问号。

他们的婚姻像这盏煤油灯，外表看起来完整，内里却早已空了。林秀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，那里没有孕育过生命，也没有被丈夫真正触碰过。无性婚姻，这个她在镇卫生院听来的词，如今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注解。李明总说"做生意太累"，可林秀见过他怎样用那双手给赶集的姑娘们称饼，指尖故意多停留两秒。

"秀啊，你男人今天又没回？"王婶的声音从篱笆外刺进来，带着集贸市场特有的调子，"我见他跟个穿红风衣的女人往老油坊去了。"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，林秀的手指陷进正在缝的棉被里，针尖扎出一点血珠。她想起去年腊月，李明从县城带回大批新货，包装箱上印着"情趣用品"四个字，当时她以为那是给集贸市场对面新开的理发店用的。

山里的夜来得陡。林秀把晾在竹竿上的男人衬衣收进屋，布料上还留着劣质洗衣粉的香味。这味道让她想起他们新婚那年，李明在煤油灯下数钱的侧脸——那时他刚做起山货生意，恨不得把每张钞票都贴在自己身上。后来他的触角伸到了县城，再往后，林秀只能在每月赶集时见到他，站在摊位后面给女人们递送饼，手指像秤杆上的星子，精准地找到她们的手腕内侧。

第三天黎明，林秀在鸡叫前醒了。她摸黑从床底下拖出李明的行李箱，金属拉链发出惊异的声响。箱子里整齐码着几盒安全套，包装上的女人像集贸市场悬挂的腊肉，被风干的笑容保持着永恒的弧度。最底下压着张照片，李明搂着个烫卷发的女人站在某家宾馆门前，背景霓虹灯缺了笔画，"情"字变成了"青"字，像被蛀空的婚姻。

集贸市场的石板路在雨后泛着油光。林秀蹲在摊位后面，看李明的皮鞋尖沾着泥水，正给隔壁卖发卡的姑娘演示新到的按•摩器。"这东西见效可快了，"他的声音混在讨价声里，"去年在县城蝉联三个月销量冠军。"姑娘咯咯笑着，发卡在煤油灯照射下闪着细碎的光，像无数个问号落在林秀心上。

"你懂什么！"李明第一次对她吼，是在发现她翻检行李箱之后。煤油灯把男人的影子投在房梁上，膨胀成巨大的怪物。"这些年要不是我做生意，你吃得上白面饼？"他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，指甲缝里还留着集贸市场杀鱼人的鳞片。林秀突然看清了，这个蝉联三届"模范丈夫"称号的男人，原来把婚姻也当成了做生意——她出劳动力，他出虚名，性不过是附赠的饼，早被路过的野狗叼走了。

王婶再来送腌菜时，林秀正在磨镰刀。石磨发出低沉的调子，像某种古老的咒语。"想开了？"老女人眯着眼，皱纹里藏着整个山村的秘密。林秀没抬头，只是将镰刀举到煤油灯下，看刃口泛起幽蓝的光。集贸市场最热闹的时候，她拎着竹篮走过李明的摊位，篮子里装着缝好的二十个枕套，针脚细密得像在缝合自己裂开的身体。

山里的冬天来得早。当第一片雪落在集贸市场破旧的棚顶上时，林秀已经能熟练地给赶集的姑娘们称饼，她的手指不再颤抖，触到陌生皮肤时像掠过一块石头。李明搬去了县城，据说在开发区新开了店铺。某个雪夜，林秀发现煤油灯终于耗干了最后一滴油，她摸黑点起松明，火光突然照亮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——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那么用力，仿佛要把未来的无性婚姻提前预演成幸福模样。

松明爆出个灯花，像无声的惊异。林秀取下相框，用镰刀划开自己的脸。碎玻璃映出无数个月亮，每个都在问她同一个问号。她突然想起集贸市场那个总说"女人要像饼，揉得越狠越香甜"的老光棍，此刻他的理论正被山风撕成碎片，纷纷扬扬落在她脚边，像场迟到的雪。

当春雷滚过山谷时，林秀已经在老槐树下支起了自己的摊位。她卖的不是山货，是城里批发来的彩色发绳，三块钱一根，买五送一。李明回来过一次，站在集贸市场入口，西装革履得像走错片场的演员。他们隔着半个市场的距离对视，他的嘴角抽了抽，最终没发出声音。林秀低头给个小姑娘扎辫子，她的手指穿过那些细软的头发，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也可以不依靠任何男人，就能触到生命最原始的温度。

煤油灯被收进了樟木箱，连同那件沾着泥水的男式衬衣。现在林秀用上了太阳能灯，白光下她的影子很淡，淡得像要融进集贸市场的尘土里。某个黄昏，她数着摊上的发绳，发现总数总是差三根——就像她这段婚姻，数来数去，永远缺了性、爱与真诚这三样根本。山风掠过老槐树，卷起几片去年冬天的枯叶，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，最终落在她新刷的招牌上："秀娘发饰"，下面用更小字号写着：承接新娘盘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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