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城的黄昏总是来得匆忙，报馆的钟声敲过五下，铅灰色的雾霭便从嘉陵江面升起，将整座城市浸在潮湿的沉默里。沈明楷夹着公文包踏进职工宿舍楼道时，正听见三楼的争吵声像碎玻璃般溅落——那对刚搬来半年的教师夫妇，又为谁该去接放学的孩子僵持不下。

他低头加快脚步。这种烟火气的争执反而让他羡慕。至少他们还在为具体的事物争吵，而他和妻子林箴的无性婚姻，连争吵都像打在棉花上。

推开703室的铁门，阳台上晾着的白衬衫照旧排列得像受检阅的士兵。林箴正在厨房煨汤，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，背影单薄如纸。他们结婚第七年，分居第三年。自从那次流产后，林箴就把自己活成了这座两居室里的修女，而他们的婚姻成了供奉往昔的祭坛。

“集团下个月组织旅游，”沈明楷对着厨房方向说，“可以带家属。”

汤勺碰触锅沿的声响停顿片刻。“你知道我晕车。”林箴的声音隔着水汽传来，像从很远的地方。

这晚沈明楷在书房整理采访稿时，无意间翻出压箱底的相册。照片上的林箴穿着明黄连衣裙，在武隆天坑的栈道上张开双臂，背后是万丈深渊，她笑得像要乘风而起。那时她还在杂志社做摄影记者，常说要把生命献给壮丽山河。而今她最大的冒险，不过是走到菜市场尽头那家新开的豆腐坊。

变故发生在周二深夜。沈明楷接到报馆紧急电话——他负责跟进的隆盛集团污染报道被压下了。总编在电话那头叹气：“小沈，有些猛虎我们惹不起。”他摔了电话，从书房抽屉摸出藏了半年的威士忌。酒精灼烧喉咙时，他听见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。

醉意朦胧中他撞开卧室门。林箴惊坐起身，月光照见她眼角的细纹。“我们离婚吧。”这句话在他胸腔翻滚多年，出口时却变成哽咽，“林箴，我撑不住了...”

他跪在床沿说起很多事。说领导如何把重磅报道交给关系户，说他在楼道偷听别人吵架竟觉得鲜活，说他多么怀念她暗房里显影药水的气味。最后他伏在她膝头，像迷失在暴风雨里的孩童。

林箴的手迟疑地落在他发间。这个曾经扛着三脚架独闯墨脱的姑娘，如今被婚姻驯养成困兽。但她抚摸丈夫颤抖的肩背时，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咛：“明楷是把好刀，你要做他的刀鞘。”

次日清晨，沈明楷在头痛中醒来。客厅飘着粥香，林箴正在给行李箱拉上拉链。“我查过了，”她声音很轻，“去武隆的旅游大巴新换了减震系统。”

开往仙女山的大巴上，林箴始终紧握扶手。沈明楷第三次递上晕车药时，她终于接过吞下。沿途隧道连绵，每进入黑暗，车窗就映出他们模糊的倒影。在某段特别漫长的隧道里，沈明楷感觉手指被轻轻勾住。

旅游团被安排住在古镇民宿。深夜暴雨突至，沈明楷在客房沙发醒来，发现林箴抱着膝盖坐在廊下看雨。她指着庭院里被雨水打得摇摆的芭蕉说：“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？你说要像芭蕉，再大的雨也要振作起来。”

“其实我害怕，”她继续道，“害怕性会成为婚姻的全部。当我不能再给你那些，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价值。”

雨声渐歇时，她转向他：“但婚姻不该只有一种模样，对吗？”

返程前他们去了天生三桥。观光电梯下降时，林箴忽然抓紧沈明楷的衣袖。峡谷深处云雾翻涌，有苍鹰在云雾间隙盘旋。她轻声说：“你看，我们都在自己的无性婚姻里，守住了更重要的东西。”

回到山城那天，隆盛集团涉嫌违规用地的新证据意外出现在沈明楷邮箱。他熬夜写成内参，林箴就在书房陪他整理照片。校样铺了满地，像某种新型的拼图游戏。

清晨他送稿件到报馆，回来时在楼道遇见买菜归来的林箴。邻居家的争吵照旧从门缝溢出，这次他们相视而笑。在弥漫着油烟与洗衣粉气味的公共空间里，沈明楷接过她手中的菜篮，这个寻常动作竟有了仪式感。

无性婚姻这座囚笼，或许从来都是他们各自画地为牢。而此刻，笼门洞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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