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林素梅总爱坐在褪色的双层炕沿上，看最后一道光线从木格窗缓缓撤退。她伸出食指，在积着薄灰的炕沿划出一道水痕——这竟是一天里最亲密的接触。二十七年无性婚姻像口深井，她在井底仰头数星，星光冷得像冰。

当年媒人说亲时特意强调：“王工是搞桥梁设计的，最以事业为重。”她那时不懂，以为婚姻不过是两个好人搭伙过日子。直到新婚夜看见丈夫从行李箱取出分装药盒，七格小药丸像列队的士兵，她才隐约听见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。

王工被派驻非洲那年，儿子刚满周岁。他寄回的照片总是以各种桥墩为背景，那些混凝土结构在他笔下被赋予奇异的美学特征。信里写：“要把中国技术发扬光大。”她回信时滴落的泪晕开钢笔字，像小小的墨色沼泽。

如今儿子在柏林成家，寄来的全家福里，混血孙女眼睛像两枚杏仁。王工退休后更沉默，整日在地下室制作桥梁模型。那些微型构件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，胶水气味从门缝渗出，渐渐占据整个家。

转机发生在社区书画班。素梅临《兰亭序》时，总觉“浮”字写得轻飘。教水墨画的陈先生在她身后驻足，温声说：“笔尖再压三分，让墨渗进去。”他伸手示范，腕骨在宣纸上投下削薄的影。那一刻她忽然听见体内冰层碎裂的声响。

他们开始在老年大学写生。陈先生画残荷，她就在旁边临碑帖。有次他忽然说：“你手腕悬笔的姿势，特别像一种水鸟。”这话带着奇异的媚，在她心里涌动成潮。经过工艺品店，她看见橱窗里黄铜摆件——两只仙鹤交颈而立，突然想起陈先生说的水鸟，脸颊竟微微发烫。

深秋傍晚，王工破天荒邀她散步。护城河边，他指着新落成的斜拉桥：“那是我最后一个项目。”桥灯初亮，钢索如竖琴琴弦。他继续说：“其实当年可以不去非洲。”素梅怔住，看落叶在河面打着旋。

“那时查出染色体问题，怕耽误你。”他声音像从很远地方飘来，“后来想坦白，却发现无性婚姻的壳已经成型。”原来他早知道那些深夜叹息，那些被剪碎的连衣裙——她曾厌恶所有展现女性特征的衣物。

他们停在桥阶最高处。江风很大，素梅看见丈夫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。“我就像桥墩，”他苦笑，“永远钉死在河道里。”她忽然明白，这些年他们各自筑堤，却让河流在中间干涸。

那晚她第一次走进地下室。未完工的江桥模型旁，摊着本速写册。翻开来，全是她——院里晾衣服的侧影，厨房择菜时低垂的脖颈，甚至打盹时滑落的老花镜。最后一页写着：“我建了那么多桥，却建不起通往你的那一座。”

晨光熹微时，素梅端着茶来到地下室。模型灯还亮着，王工趴在桌沿睡着，手里握着未完工的桥塔。她取来毛毯给他披上，发现他头顶已有大片白发。

“老陈约我去婺源写生，”她轻声说，明知他听不见，“我回绝了。”手指抚过桥塔精致的拉索，忽然理解丈夫为何沉迷于此——每根构件都要精密咬合，多一分力会崩断，少一分会垮塌。婚姻何尝不是？

茶汽袅袅上升，在灯光里形成奇特的光柱。她看见无数个自己在那光里浮沉：穿红裙的新娘，夜半哺乳的母亲，对着空盘发呆的主妇......最后这些影像都缓缓落回眼底。

王工动了一下，毯子滑落。她弯腰去捡，发现地上有张草图：一座没有桥墩的悬索桥，两岸山花烂漫。背面钢笔字迹新鲜：“素梅，我们重新开始。”

晨光正好漫过窗台，她端起微凉的茶，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。或许婚姻本不必是坚固的堡垒，而是载着两个人的舟——纵然无岸可泊，仍能在潮汐中保持微妙的平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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