宜明把决议书放在餐桌上时，霞飞正在给阳台的绿萝换水。她的动作很慢，像怕惊扰什么似的，将每片叶子都擦得发亮。这是他们结婚十五年来养成的默契——当谈话变得困难时，就各自找些"重要"的事做。

"我们离婚吧。"宜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瓷砖上弹跳。这句话他练习了三个月，此刻却轻飘飘得可笑，像放多了洗洁精的洗碗水，噗嗤一下就冒出乏味的泡沫。

霞飞的剪刀在绿萝茎上留下个歪斜的切口。她今天穿了件烟灰色开衫，后颈露出半截针灸留下的淤青，像被谁狠狠怜惜过似的。上周体检报告出来，医生用专线电话通知她子宫里长了东西，"宜尽快手术"四个字被红笔圈出，此刻正随着心跳在她太阳穴里打鼓。

"是因为性？"她终于转身，眼尾带着针灸后的潮红。这是他们婚姻里的禁忌词汇，像根生锈的轴心，每次转动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十年前流产手术后，疼痛成了她身体的守门人。宜明从背后抱她时，她总想起手术台上那些冰凉的器械，于是他们的婚姻渐渐变成了无性婚姻，像两株脱钩的藤蔓，表面缠绕，内里早已空心。

宜明盯着她无名指上的银戒。当年在霞浦看日出时，他用这个易拉罐拉环改造的小玩意儿套住她，现在金属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，像张被揉皱又摊开的锡纸。"昨天你爸说..."他声音突然哽住，想起老丈人坐在轮椅上，用还插着输液管的手拍他肩膀："小霞这孩子，轴心就长在情感上。"

微波炉发出"叮"的突变音。昨晚的剩菜在玻璃转盘里微微颤动，油星子正顺着鱼香肉丝的青椒边缘渗出，这场景突然让霞飞想哭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教她的"放水"秘诀——煮饺子时点三次凉水，婚姻里也得适时放点冷水，"不然就像你爸，总爱把'离婚'挂嘴边，其实压根儿就是虚张声势"。

"我搬去客房。"宜明自动开始收拾碗筷，动作幅度大得咄咄逼人。瓷碗相碰的脆响里，霞飞注意到他左手腕新增的针灸淤青。上周她偷看到体检报告，他的"性功能障碍"被医生用铅笔轻轻打了个问号，像根倒刺扎进她心口。原来他们这对无性夫妻，连病因都如此对称。

夜里两点，霞飞摸到客厅喝水。月光把宜明的轮廓钉在沙发上，像幅剪纸。他手机亮着，屏幕停在十年前他们去霞浦的相册——她站在礁石上冲镜头大笑，身后是碎金般的朝霞。那时他们还能在民宿的硬板床上折腾到凌晨，现在他连她经过身边时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。

"疼吗？"她突然问。黑暗中的身影明显僵直了。上周三她偷看到他搜索"阳痿针灸疗法"，浏览器历史记录里还躺着"中年男性乏力正常吗"之类的词条。此刻这些字眼变成蚂蚁，正啃噬着她子宫里那个尚未定性的肿块。

宜明的叹息像块浸湿的抹布甩在地上。"明天我预约了新的针灸师。"他声音里带着奇特的羞赧，"在...那个专科医院。"霞飞想起上周体检时，护士偷偷塞给她的传单——"女性性冷淡专线治疗"。原来他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孤军奋战，却默契地对彼此保持沉默。

后半夜下起雨。霞飞梦见自己变成只青瓷碗，被宜明捧在掌心轻轻转动的样子。醒来时发现他真的坐在床边，正用拇指摩挲她手腕内侧。这个他们恋爱时常做的动作，不知何时变成了床头十厘米的禁区。"会好的。"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不知道是指她的肿瘤，还是他们这段像被抽掉骨头的婚姻。

清晨霞飞在厨房发现张便签，上面是宜明歪歪扭扭的字迹："今天请假陪你复查。"背面还画着个扎针灸的小人，箭头标注"此处宜多怜惜"。她突然想起母亲说的"放水"理论，也许这次该放点不同的水——比如把"无性婚姻"这个标签从生活里撕掉，让一切回到最初那个霞光满天的早晨。

地铁上宜明突然抓住她手。他掌心全是汗，像握着块正在融化的冰。"我查了..."他眼睛盯着对面广告牌，"子宫切除后...其实还可以..."霞飞用食指按住他嘴唇。车厢玻璃映出他们交叠的身影，在隧道灯光下忽明忽暗，像两条终于决定游向同一片水域的鱼。

检查报告出来那天，他们在医院小花园坐了很久。宜明不知从哪变出杯热豆浆，纸杯外沿还细心地套了隔热圈。"我妈说..."霞飞吸了吸鼻子，"当年她卵巢囊肿，我爸天天给她煮豆浆。"她没说完的是，父母那辈人连"性"字都不敢提，却把"陪伴"活成了最长情的针灸。

回家路上宜明买了束向日葵。霞飞抱着花，突然笑起来："其实肿瘤是良性的。"她看见丈夫的后颈瞬间涨成虾红色，这个总在CAD图纸里找轴心的男人，此刻正用拇指胡乱擦着眼角。地铁到站时，他附在她耳边说："我们重新开始吧，从...重新认识彼此的身体开始。"

晚上霞飞在客房门口发现个塑料袋，里面是宜明偷偷买了半年的"夫妻情感修复"课程教材。最上面那本《突破无性婚姻》的扉页写着："致我的霞——这次换我学着绽放。"她抱着书靠在门框上，听见主卧传来他练习呼吸法的声响，像只笨拙的鲸正在学习用新的频率发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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