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雪把最后一箱食用菌码放整齐时,中原小城的暮色正透过店铺的玻璃门渗进来。三十八岁的手指关节已经有些变形,像被生活反复揉搓后展开的锡纸,泛着不自然的灰白色。她数了数货架上剩余的十三袋小菜,在进货单上画了个歪斜的三角符号。
"程姐,今天还开车回去?"隔壁服装店的营业员小张探头进来,马尾辫扫过门框上"优质食用菌直销"的塑料牌。
"嗯。"程雪用围裙擦手,布料上沾着培养基的黑渍。她其实不会开车,这个动词在婚姻里被异化成某种暗语——就像她和周岩之间无性婚姻的体面说法。三年前体检报告出来那晚,丈夫把骨科病房的白炽灯开得晃眼:"以后我开车接送你。"当时她正数着点滴瓶里坠落的药液,半点儿没察觉这句话会成为武装他们婚姻的铠甲。
炼钢厂的班车在街角拐了个弯,震得她玻璃柜里的金针菇微微颤动。周岩现在应该坐在第三排靠窗位置,膝盖上摊着《炼钢技术通讯》,那些关于转炉爆破的论文比她的身体更能让他勃起。程雪摸了摸收银台桌角,去年结婚纪念日她特意买了套新桌椅,实木的纹理里还藏着当时菜市场小贩说的"百年好合"的吉祥话。
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姨父的头像在屏幕上跳动。老人家去年老伴去世后开始迷上摄影,总把拍的食用菌照片发给她看。"小雪啊,我看到周岩厂里的新闻了,说是什么技术突破上头版?"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,"你姨父我虽然不懂炼钢,但知道男人像这食用菌,太干巴了容易碎。"
程雪盯着冷柜玻璃上自己的倒影。保鲜灯把她的法令纹照得像炼钢炉的出钢槽,而周岩已经三个月没碰过她了。上次尝试是春节前去省城开行业会议前夜,她特意换上酒红色睡衣,结果丈夫对着手机里的炼钢流程图说到"出钢温度"时,她突然像被爆破的炉衬般碎裂开来。
"我们店新到羊肚菌。"她对电话里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价签。去年有个搞营养学的女顾客说,食用菌多糖能激活什么受体。当时周岩正好来接她,听到这话时男人眼中闪过的光,比看她穿新睡袍时亮得多。
暴雨是在第三天傍晚来的。程雪正把最后一箱茶树菇搬进仓库,炼钢厂方向突然传来闷响。地面轻微震颤中,她看见街对面文具店的招牌晃了晃,那上面"爆破工程专用笔记本"的广告语像被水晕开的墨迹。
出事了。
程雪赶到时,厂区东门挤满了穿工装的人。雨幕中她辨认出周岩的副厂长——那个总把"性福生活"挂嘴边的胖子,此刻正拽着个哭喊的女秘书。有人说是转炉车间氧气管道泄漏,有人看见周岩最后往中控室跑。她突然想起今早丈夫系鞋带时,后颈发际线下那颗痣随着吞咽上下滚动,像炼钢炉里沉浮的废钢料。
"家属不能进!"保安的胳膊像钢钎般横过来。程雪摸出包里的结婚证,塑料封皮沾了雨水变得滑腻。照片上的周岩还留着九十年代港式分头,那时他们每周去三次炼钢厂后面的录像厅,黑暗中他总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皮带扣上——如今那金属温度比任何食用菌培养室都让她心寒。
姨父赶到时,程雪正数着消防车的警笛声。老人把伞倾向她这边,伞骨上挂着半截蘑菇似的布条。"炼钢这行当,我年轻那会儿..."姨父的话被第二声爆破切断。程雪看见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,指甲缝里还留着今早给周岩装饭盒时,沾上的小菜汤汁。
"他最后给我发的是这个。"她调出手机里的短信,周岩发来的照片上是炼钢炉的火焰,配了行字:"今天出钢温度达标。"发送时间显示在班车发车后二十分钟——本该在回家路上的丈夫,为什么还在监控室?
凌晨两点,雨势终于弱了。程雪蹲在警戒线外,看着搜救队抬出第三个裹蓝布的人形。她想起上周整理衣柜时,在周岩西装内袋发现的酒店房卡——那个他们蜜月时住过的中原宾馆,现在成了她心头溃烂的食用菌培养基。当时她没质问,就像此刻不敢冲进去确认蓝布下是不是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。
"程雪?"穿橙色救援服的人影在喊她。对方摘下的头盔上沾着疑似钢水的飞溅物,"周副厂长让我们带你从西门进...他说你知道中控室备用钥匙在哪。"
程雪站起来时膝盖发出脆响,像被压干的菌柄。她忽然看清了救援服胸前的反光条——那是周岩去年生日她送的户外品牌,当时男人笑说"正好开车穿"。现在这些反光网格在雨夜里亮起,像无数双审视他们无性婚姻的眼睛。
西门通道堆满扭曲的桌椅残骸。程雪摸着墙壁前进,指尖触到类似食用菌培养基的潮湿颗粒——其实是耐火砖的碎屑。转过拐角时,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从对讲机里漏出来:"...别管我,先关三号阀门!"那沙哑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**后的喘息都鲜活。
爆破点比想象中小,像被暴力撬开的食用菌罐头。程雪在倾斜的通道口停住——周岩正卡在变形的防爆门与管线之间,安全帽碎成两瓣,额角的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。男人看见她时瞳孔猛地收缩,这个动作让程雪想起二十年前,他第一次在炼钢厂门口等她下班时,夕阳也是这样突然跳进他的眼睛。
"钥匙..."周岩的嘴唇蠕动。程雪跪下来摸他裤袋,布料被血浸透后变得像菌盖般黏腻。手指碰到金属时,她听见丈夫气音里说:"左边...口袋..."——那里通常装着给岳母买的小菜零钱,现在却硌着把陌生的铜钥匙。
程雪把钥匙**控制箱时,金属摩擦声像他们上次吵架时摔碎的玻璃杯。阀门转动的瞬间,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手背上——分不清是丈夫的汗还是自己的泪。远处又传来爆破声,震得头顶的应急灯明明灭灭,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,她看见周岩工装领口沾着几根她的长发,那是今早替他整理领带时落上去的。
"你..."男人的手指突然抓住她手腕,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什么。程雪等着那句"你怎么来了"或者"快出去",却听见他说:"培养基...我订了新的..."这句话比任何"我爱你"都让她眼眶发热——上周她随口抱怨食用菌产量下降,没想到他竟记在值班记录背面。
消防队冲进来时,程雪正用袖口擦周岩眉骨的血迹。男人突然侧头,用沾了钢灰的拇指蹭过她嘴角:"小菜...冰箱里有我昨天买的..."这个近乎亲昵的动作让某个搜救队员的探照灯晃了晃,光柱扫过他们交叠的影子,在墙上投出类似菌丝缠绕的图案。
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盖过了程雪发梢的钢渣味。CT室的门开合间,她瞥见周岩露在担架外的右手——无名指上还有他们结婚时买的银戒,内侧刻着"中原"二字。此刻这枚戒指正随着点滴架的晃动,在荧光灯下划出细小的光斑,像培养皿里即将萌发的孢子。
姨父端来保温杯时,程雪正数着观察室窗格的阴影。"炼钢炉要降温得慢慢来。"老人把枸杞水递给她,"就像食用菌,急不得。"玻璃反射中,程雪看见自己乱发间沾着的防火纤维——此刻它们温顺地伏着,像被雨水浸透的菌丝。
周岩醒来是第三天清晨。程雪正用湿棉签润他干裂的嘴角,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这次力道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菌盖。"抽屉..."他示意床头柜,"...头版。"报纸里裹着本发黄的《食用菌栽培技术》,扉页是他们新婚时在中原钢铁厂的合影。照片背面新添了行铅笔字:"出钢温度:37.2℃——比所有性都滚烫的,是你跑来时的心跳。"
程雪把脸埋进丈夫缠着纱布的掌心时,听见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。这声音突然让她想起培养室恒温箱的提示音——那些看似死去的菌丝,其实正在黑暗里悄悄舒展。就像此刻周岩用拇指擦过她泪痣的动作,比任何婚姻咨询都更让她确信:有些爆破不是为了毁灭,而是为了在废墟上长出新的子实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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