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
“简直不像婚姻！”——这是邻居老赵趁我下班时扔下的一句话。他叼着烟，一眼扫过我家客厅：半边窗帘拉着，茶几上两只杯子隔得能免征关税，像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国家。老赵的乌鸦嘴一开口，就把“无性婚姻”这四个字钉在我脊梁上，疼得我夜里翻书查法条，妄图找到一条可以抢救感情的紧急条例。结果只翻到《捐资办学减免税暂行办法》——原来国家鼓励别人掏钱教书，却不教人怎样在婚床上复课。

二、

我心目中的婚姻，原本也有热乎气：性像灶膛里的炭，哪怕外头暴雪，也能把两人烤得满脸通红。可炭会烧成灰，灰再被扫走，只剩铁架冰冷。不知从哪天起，我们连“难为情”都省了，各自裹着被子，像两枚平放着的括号，中间空出的部分可以塞进整个夜空。我偷偷观察她：睡前刷手机，拇指划得比心跳还快；我则假装看书，字句却全是可疑的符号，一行也牵不到下一行。夜半乌鸦在楼顶“嘎”一声，我俩同时屏息，仿佛那鸟嘴啄破了什么，又迅速合拢。

三、

婚姻专家说：无性婚姻的最大恶果，是把“亲密”降格为“合作”。我们合作缴物业费、合作给双方父母视频拜年、合作在朋友圈晒同款沙拉，却不再合作探索对方的皮肤。我试过办学——不是兴办小学，而是兴办“夜校”。周三晚，我发微信：“今晚选修课《触觉考古学》，免学费，莫失良机。”她回了一个“加班”的表情包，外加一张办公室乌鸦般黑压压的灯阵。计划流产，比免征额还干净。

四、

父亲那一辈人不懂“无性婚姻”这个词，他们只管“半边床不能空”。母亲病逝后，父亲把她的枕头继续摆了十年，每晚拍一拍，像拍一个即将发芽的土豆。我回家看见，心里骂自己：你连一只枕头都守不住。临走时父亲往我包里塞了包干枸杞，说：“趁水还热，泡开。”我懂他的潜台词：水不热，就再也泡不开。火车穿过隧道，窗玻璃映出我的脸，像乌鸦翅膀擦过的影子，黑得发亮，却毫无温度。

五、

公司年会抽到一个“捐资”奖项：给山区儿童送书包。我拎着五十个书包去拍照，孩子们站成三排，脸蛋被太阳烤得通红。我忽然想起家里那半边床，也是一片空白，等待捐献。夜里住县城小旅馆，隔壁墙板“咚、咚、咚”地响，像有人在用摩斯电码求救。我把耳朵贴上去，却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像被抢救回来的鼓点，急促却无力。那一刻我明白：性不是奢侈品，而是婚姻的脉搏；脉搏停了，人还活着，但已列入“可疑死亡”名单。

六、

回城后，我决定做最后一次“抢救”。我买了两盏露营灯、三瓶廉价红酒、一张写着“免征冷战税”的横幅，把客厅布置成临时“营地”。她推门进来，先是一愣，随后笑出声——那笑声像乌鸦羽毛掠过水面，带起一圈圈涟漪。我们喝酒、聊天、翻旧相册，翻到结婚时拍的立拍得：我西装勒得喘不过气，她婚纱拖成半条银河。照片背面写着一句话——“如果爱有倦怠，就重启一次”。我伸手去牵她，指尖碰到指尖，像两条旧电线重新接驳，“滋啦”一声，灯亮了。

七、

灯亮之后，故事并未直接通往“从此性•福”。我们仍会有倦怠、有加班、有半夜各自刷手机的时刻。但那一晚，我们至少把“无性婚姻”这四个字从天花板摘下来，撕成两半，一半扔进垃圾桶，一半贴进备忘录，标题改成“需要维修”。维修不等于重建，它允许裂缝、允许工具箱散一地、允许乌鸦偶尔飞来嘲笑。可只要裂缝里还能透进光，我们就还有继续办学的资格——办一所只有两名学生的夜校，课程是“如何重新害羞”，教材是彼此的皮肤，作业是每天说一句“难为情”的情话。

八、

写到这里，天已微亮。我听见厨房水壶鸣笛，像抢救室的呼叫。她先我一步起身，拖鞋蹭地的声音由远及近，像乌鸦拍翅，也像鸽子归巢。我合上电脑，把最后一片枸杞扔进保温杯，水色迅速染成琥珀。那颜色提醒我：婚姻不是免税品，它要日日缴税——缴时间、缴体温、缴一次次“难为情”的主动。只要还肯缴，就还有下一口热茶，下一次牵手，下一轮重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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