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次城乡接合部的地产开盘仪式上，我遇见了一位身着白大褂、手里攥着厚厚病历的女医生。她并非来看房，而是被开发商“聘请”来，给前来看房的人免费测血压——这是当地最新鲜的“民风”。排队的男女争先伸出胳膊，仿佛谁的数据最漂亮，谁就能被好楼层优先“录取”。我排在末尾，听见前面的大婶悄声议论：“这年头，房子比婚姻都紧俏，无性婚姻都能忍，没房可忍不了。”一句话，把性、婚姻、房子三样绑得死死的，鲜明得像一块刚出厂的塑料制品，闪着冷光，却无力回应人的体温。

医生把压脉带绑在我胳膊上时，我瞥见她腕表里夹着一张旧帖，边角已卷，像被悔恨舔舐过。帖上打印着一行小字：“无性婚姻求助——结婚三年，我们仅仅像室友。”发帖者的ID叫“喜喜”，头像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，仿佛想用温度掩饰尴尬。医生注意到我的目光，苦笑：“我写的，供稿给情感论坛，收了三百块稿费。”她说完，把病历翻到最后一页，那里贴着一张B超单，“这是我自己的，子宫内膜异位症，疼得要命。医生劝我报案——向身体报案，向婚姻报案。”

我一时无言。地产销售在远处敲锣，提醒下一组客户可以进样板间了。医生把压脉带松开，说：“你去吧，我再量几个血压，也算给项目添点人文关怀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却带着一种被生活逼出的坚韧。我走进样板间，看见卧室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圆床，床品是喜庆的大红，床头却放着两张分开的枕头，中间隔着一只毛绒熊——销售解释：“这叫‘同床不分心’，现在流行。”我脑海里立刻跳出那张帖里的句子：“我们像两本合订的病历，封面写着婚姻，内页却各自疼痛。”

晚上回到家，我把白天的见闻写下来，发给一个做社会学研究的朋友。他回复：“别只写现象，要写成因。”于是我回头去找那位医生，想补采。她正在医院值班，递给我一叠更厚的病历——全是女性，主诉痛经、性恐惧、性交疼痛。她指着其中一行字：“患者自诉婚后半年开始回避性•生•活，丈夫疑其出轨，双方家长催促‘赶紧生’，患者情绪崩溃。”医生低声说：“这不是简单的无性婚姻，是身体与情绪的双重无力。她们来医院，只想拿到一纸证明，好对家人有个交代，却没人真正怜惜她们的痛。”

我问：“那婚姻还剩什么？”医生把病历合上，像合上一本不忍卒读的小说，“剩一张共同还贷的银行卡，剩一套升值中的地产，剩两边父母对‘完整人生’的期待。性被剥离了，喜字贴在门楣，却贴不到心里。”她顿了顿，又说：“可也有些人，在看清真相后，反而松了一口气。她们不再争先扮演‘正常夫妻’，而是像两棵相邻的树，根脉分开，枝叶却共享阳光。这种关系算不算婚姻？我不知道，但它至少不再是病历里的病因。”

离开医院时，我收到一条推送：某知名情感论坛招募“无性婚姻”主题征文，奖金翻倍。我点开链接，看见“喜喜”的新帖：“我们离婚了。不是因为无性，而是终于承认彼此不再相爱。签字那天，我们一起去吃了碗豆浆油条，像两个刚考完试的学生，把悔恨留在考场，把自由揣进兜里。”文末，她附上一张照片：两本红色离婚证并排摊开，中间放着那杯冒热气的豆浆，像一场迟到的喜宴。

我把这条帖转给医生。她回了一个笑脸，说：“病历又多了一页，却不再是病痛，而是痊愈。”

我忽然明白，婚姻从来不是一张可以批量生产的制品，它更像一块等待被时间雕刻的原木。性也好，无性也罢，都只是木纹里的一道裂痕。真正重要的，是两个人是否愿意一起守着那道裂痕，看它长出新的年轮——而不是用房价、用民风、用任何外在的标准去争先定义它的价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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