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夜，黄河边的音乐厅刚散场，我随着人潮走出，耳畔仍回味着方才铜管与弦乐交织的轰鸣。那声音像远处水声，也像某种无形的进逼，提醒我：生活并非只有旋律，还有各式各样的沉默。街灯把影子拉得老长，我低头看见自己和妻子的影子并排，却隔着半臂的空隙——那是我们无性婚姻第两千零九十五天的遗存。

回家路上，我买了本过期杂志，封面标题是《转制年代的爱情》。售货员找零时，难为情地笑了笑，说：“这本卖得慢，费时装订。”我点头，心里却想：婚姻若也能像杂志一样重新装订，把缺页补上，把倒序理顺，该多好。可性这页纸，一旦撕下，就再难原样嵌回。

推门，客厅只亮一盏落地灯，妻子坐在沙发看女篮直播。屏幕里，姑娘们奔跑、跳跃、出汗，每一个对抗都像在替我们完成某种不可能的释放。她抬头，目光像秋夜凉雨，来访却不带伞。“回来了？”声音轻得像稻谷脱壳，外壳碎，米粒白，却无人咀嚼。我“嗯”了一声，把杂志放茶几，坐在另一侧，像两支球队各自回防，谁也不再进逼。

我们相识于十年前的一场音乐会。那天，黄河小浪底调水调沙工程刚竣工，乐团特地作《激流》协奏曲。铜钹一击，水声与鼓声齐下，我侧头看见她，睫毛上沾着金色粉尘，像秋稻上的晨霜。演出结束，我们在后台出**谈，话题从巴赫转到转制国企，又转到我正在做的“黄河中下游无性婚姻调查”课题。她笑，说：“原来你把婚姻当田野。”我也笑，却没想到十年后，我们自己成了最费时的田野。

起初，性只是被工作挤压：她赴女篮集训，我出差沿黄采样，回来倒头就睡。后来，它像被潮水带走的滩涂，渐渐露出干涸的底板。我们试着谈，却总被各式各样的理由岔开——“太累”“太早”“明天有检查”。直到某天，她递给我一本国外研究，说：“无性婚姻比例在一线城市已达百分之二十，我们不算异常。”那语气像在安慰，也像在宣判。

我翻开刚买的杂志，读到一篇《稻谷与洪水：黄河滩区农业的转制困境》。作者写道，洪水退去后，稻谷根系往往被泥沙架空，外表金黄，实则空虚，一踩即折。读到这里，我下意识捏紧纸页，仿佛听见自己根茎断裂的声响。原来，性之于婚姻，不只是欲望，更是根系：它让两个人在黑暗泥土里缠绕，抵御风雨。没有它，我们仍站立，却再经不起进逼。

夜深，她关掉电视，留给我一杯温牛奶。杯壁的水汽像一层薄雾，把指纹放大又模糊。我想起白天在黄河湿地公园，看见一群越冬的天鹅。它们单腿立于浅水，脖颈交缠，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。导游说，那是“对喙”，类似人类的接吻，用以确认伴侣。我当时想拍给妻子看，却碍于游客拥挤，费时良久，最终作罢。如今回味，若那一刻真把照片发给她，会不会成为我们重新开口的契机？

我端着牛奶进书房，打开文档，继续写那本停滞已久的《黄河流域婚姻挑战报告》。键盘噼啪，像远处残存的焰火。写到“无性婚姻”章节，我停下，敲下一行：“当性缺席，夫妻需要找到新的交换体液的方式——比如语言，比如共同完成一项费时的手工，比如在秋夜一起听一场音乐会，让声波代替抚摸，抵达耳道，也抵达心房。”写到这里，我忽觉眼眶发热，仿佛有人用冰凉的指尖，轻轻按了按我的泪腺。

我起身，走到卧室门口。灯已熄，她的呼吸均匀，像远处黄河的拍岸，规律却含混。我躺下，不敢靠太近，怕惊醒她，也怕惊碎自己。黑暗里，我听见自己心跳，咚咚，咚咚，像女篮终场前最后的二十四秒，每一次运球都在追问：投，还是不投？
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翻身，手背无意中擦过我的掌心。那一瞬，像干涸河床上突然涌出的泉水，凉却鲜活。我轻轻回握，她没有抽开。我们就这样，在无声中完成了一次迟到的“对喙”。没有语言，没有性，却像两个历经洪水的稻谷，终于确认彼此仍留有胚芽。

窗外，秋风吹动楼下小卖部的塑料门帘，哗啦啦，像极远处黄河的浪。我知道，明天醒来，我们或许依旧难以启齿，依旧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尴尬与难为情。但此刻，握手已经足够。它像音乐会最后一个休止符，虽然无声，却让前面的旋律有了回味。

我闭上眼，告诉自己：婚姻不是杂志，可以一次转制就焕然一新；它更像黄河，携带大量泥沙，费时地改道、淤积、再冲决。只要河道仍在，水就会继续寻找海洋。性可能是其中一条支流，但握手、并肩看女篮、一起听秋夜的风，也都是水。

于是，我在这无性的夜里，悄悄把今天的片段存档：杂志、女篮、稻谷、天鹅、握手。它们像散落的遗珠，等某天我们鼓起勇气，重新串成项链。也许到那时，我们会发现，所谓挑战，并非让黄河倒流，而是学会在断流处，种下新的稻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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