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北的雨季黏腻得像放馊的糖水，林月芬蹲在巷口水沟边刷洗外婆留下的老坛子。坛沿积着白色盐垢，像她与陈国邦十五年婚姻里那些干涸的分泌物。当初草率决定的无性婚姻，如今像这坛咸菜——所有人都说腌渍品能存放很久，却没人问过坛子是否愿意永远封存。

作为婚姻咨询督导，林月芬白天刚挽救过一对因性生活不和谐濒临破裂的夫妻。案主激动质问：“没有性的婚姻能算婚姻吗？”她扶了扶金丝眼镜答得从容：“任何关系形态都值得尊重。”窗玻璃映出她一丝不苟的发髻，像博物馆里精心固定的标本。

经过巷口五金行时，她听见邻居议论：“陈先生又出资给那个舞蹈剧团了...”话音在她经过时戛然而止。这些年陈国邦资助过画廊、剧场、流浪动物之家，唯独不肯触碰妻子如荒原的身体。她想起外婆的话：“咸菜闷在坛里才会入味”，却忘了闷太久会发酸。

某日整理书房，她撞见丈夫对着舞者照片出神。那个男孩脖颈仰成天鹅的弧度，眼里有她早已熄灭的火苗。陈国邦慌乱解释：“只是欣赏他的艺术积淀...”她忽然发现丈夫西装内衬缝着男孩演出票根，针脚细密如他们从未存在的亲密。

“我们离婚吧。”说出这句话时，阳台咸菜坛正飘出微酸气息。陈国邦的镇定终于碎裂：“当初说好不要性不要孩子，全盘接受彼此选择的生活...”

“我接受的是婚姻，不是成为你掩饰性向的屏风。”

秘密揭穿的瞬间，台北突然停电。黑暗中她摸索到丈夫颤抖的手，想起二十岁那年他们窝在永和豆浆店讨论《孽子》。他说：“无论什么样的爱都该被祝福。”她为这句话爱上他，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他获取社会认可的捷径。

雨又开始下，水沟泛起腐烂花瓣的气味。她终于明白丈夫不断出资赞助艺术青年，是在用金钱丈量与真实自我的距离。而她的职业性包容，何尝不是另一种懦弱——用督导的专业面具掩盖从未活过的内在自我。

黎明时分，林月芬把咸菜坛搬到门前。有个拾荒老人蹒跚经过，她将坛子推过去：“腌得太久，不能要了。”老人掀开坛盖惊呼：“这腌得正好啊！”她摇摇头，转身从衣柜深处翻出大学时写的诗稿，纸页已泛黄发脆。

在心理咨询界，“林督导”以挽救婚姻著称，却无人知道她书柜最深处藏着《孤独的演绎者》。当年出版社邀稿时她说：“再等等，等更有生活积淀。”这一等就是二十年。如今她对着初升朝阳翻开扉页，看见扉页写着：“任何逃避自我的婚姻都是牢笼”。

陈国邦在客厅整理行李，两个行李箱整齐得像他们从未同床的卧房。他留下房产证和存款单，纸页边缘被捏出褶皱。临走前他忽然说：“你外婆的咸菜...其实很好吃。”

她站在阳台上看丈夫撑伞走过水沟，伞沿雨水飞溅如碎钻。巷口咸菜坛已被拾荒者带走，青石板上只余淡淡水渍。远处有早起商贩开始摆放货物，生活从未停止向前。她给事务所发去休假邮件，然后订了前往台东的火车票——那里有家濒临倒闭的独立书店愿意举办诗歌朗读会。

水沟倒映着破碎的天空，几根野草在砖缝间摇曳。她想起外婆腌菜时总说：“菜叶要经石压才脆，人要破茧才活。”或许婚姻真正的悲剧不在于无性，而在于他们用世俗标准禁锢了彼此最真实的内在。此刻她终于懂得，任何值得过的生活都不该是他人剧本的复刻——无论那剧本看起来多么正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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