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口镇的雨季比往年更早。六月的雨像凉水一样泼在青石板上,把老旧的巷道刷得发亮。镇档案馆里,老馆长饶氏把最后一盒发黄的卷宗塞进纸箱,准备次日送县里去“清查”。那卷宗里夹着一张1953年的婚姻登记表,上面用毛笔写着“无性婚姻”四个字,墨迹被雨水洇开,像一条潜伏在纸里的鱼。
登记表的女方叫李石膏。她爹是镇上最早的石膏匠,能用一把小刀在石膏板上刻出精巧的八仙过海,因此得了“石膏李”的诨名。石膏李的闺女却没能继承手艺,十七岁那年,她嫁给了跑船的张河口。张河口是镇里第一个把氮肥贩进来的商人,赚的钱足够盖三间大瓦屋,却盖不住流言:说他在一次船难里伤了根本,从此夫妻只有婚姻,没有性。
石膏李不哭不闹,只在成亲第二日搬去后院的小屋,把门闩换成了铁制的,钥匙挂在自己裤腰上。张河口也不闹,每日清早去河口挑水,回来熬一锅面片,再拎着算盘去铺子里算他的氮肥账。镇上的瞎子算命先生常说:“两口子一个像巷道里的风,一个像河床里的石,风刮不走石,石也堵不住风。”
1954年冬天,镇里“肃清封建残余”,工作队挨家挨户查“反动著述”。石膏李的小屋被翻了个底朝天,却只翻出一摞用报纸包的石膏像——全是她偷偷刻的:有抱鲤鱼的娃娃,有踩莲花的观音,还有一尊没五官的女人。队长问她:“为啥不刻脸?”石膏李答:“脸是留给看的人想的。”队长听不懂,把石膏像当“四旧”砸碎,碎屑像雪一样堆在门槛外。
张河口从县里回来,看见一地白渣,第一次发了火。他把碎石膏扫进簸箕,倒进河口最深的水潭,回家对石膏李说:“往后我养你。”石膏李没应声,只在夜里把门闩抽开,让张河口第一次进了她的屋。那夜之后,无性婚姻似乎破了例,但流言并未停止,反而添了新的:说石膏李的肚子里“潜伏”着别人的种。
流言传到工作队耳朵里,队长带着民兵把石膏李押去祠堂。吊打一夜,她咬定孩子是张河口的。队长冷笑:“无性哪来的种?”正要再动刑,老馆长饶氏捧着那本婚姻登记表冲进来,指着“无性婚姻”四个字说:“这是旧社会的压迫!新社会要保护妇女!”队长被噎住,挥挥手放人。石膏李被抬回家时,下身全是血,孩子没了。
张河口把媳妇放在炕上,用凉水擦洗她裂开的嘴角。石膏李睁开眼,第一句话是:“把我的刻刀拿来。”张河口从床底摸出那把被红布包了三层的小刀,刀柄上刻着一个“李”字。石膏李攥着刀,在炕沿上刻下一行字:“河口镇李石膏,一生无罪。”刻完,她把刀递给张河口:“以后你刻。”
张河口不会刻像,只会算账。他跑去县里买回一袋石膏粉,兑水调成浆,倒进模子里,做成一块块方砖,再让石膏李在上头画线。她画一条,他刻一条,像瞎子摸路,像巷道掘进。三个月过去,他们刻满了一百块砖,拼成一面墙,立在河口最陡的坡道旁。墙上没有脸,只有一道道凹痕,远看像水纹,近看像指纹。
1966年,更大的风暴来了。张河口被扣上“投机倒把”的帽子,押去采石场。石膏李拖着没痊愈的身子,每天走三里路给他送饭。最后一次送饭时,她在饭盒底层塞了那把刻刀。当天夜里,张河口用刻刀割了手腕,血浸进石膏矿里,像给雪原点了朱砂。尸体被扔进废巷道,连个碑都没立。
石膏李没哭。她回家烧了所有与张河口有关的东西,唯独留下那本婚姻登记表。她把它藏进石膏像的空心里,用石膏封死,再刷上白漆,摆在河口小学的讲台上——那时她已成了代课老师,教孩子们认字。孩子们问:“老师,这是谁?”石膏李答:“是我丈夫。”孩子们又问:“为啥没脸?”她笑:“脸在心里。”
1978年,档案馆老馆长饶氏退休前最后一次“清查”,在河口小学发现了那尊石膏像。他敲开底座,掏出那张登记表,墨迹早已褪成褐色,但“无性婚姻”四个字仍像刀刻。老馆长把表带回馆里,补录进新编的《河口镇志》,在备注栏写下一行小字:“张氏河口与李氏石膏,婚姻无性,爱有痕。”
如今,河口镇早已通了高速,氮肥厂变成了湿地公园。那面刻痕墙还在,被风雨磨平了棱角,像一块巨大的石膏痂。偶尔有游客问导游:“这墙是谁建的?”导游答:“瞎子建的。”游客笑:“瞎子怎么刻?”导游也笑:“正因为看不见,才刻得这么真。”
夜深时,石膏李的孙女——如今在县里当法官——会回到老屋,把凉水倒进搪瓷缸,对着月光看那把刻刀。刀柄上的“李”字已经快磨平了,但刀尖仍闪着光,像河口涨潮时最亮的那颗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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